翻看高中语文读本的时候,看到几篇朱光潜讲写作方法的文章,感觉有些收获,又从图书馆借来了《给青年人的十二封信》,有共鸣的地方做一些摘抄,算是补高中时候的课。
作文
《漫谈说理文》一篇选自文艺杂谈,主要讲了作者对于说理文的一些观点,很值得全篇阅读,感觉对于写论文是很有帮助的,论文应该算是说理文中的说理文了,作者的一些观点读起来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比如“实用性的文章也要求能产生美感,正如一座房子不但要能住人而且要样式美观”,“说理文的目的在于说服,如果能做到感动,那就会更有效地达到说服的效果。作者自己如果没有感动,就绝对不会使读者感动。” “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就是对所要说的道理总是有一些情感,如果对它毫无情感,勉强敷衍公事地把他写下去,结果就只会是一篇干巴巴地应酬文字” “说理要透,透在于说话中肯,轻重层次摆放得妥当,并不在于话说的多”
这一部分就是把说理文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比如对于发论文来说,文章的排版是一个很讲究的事情,latex的出现就是一种追求美感的体现,这种美感追求的就是简洁清晰对称以及风格的一致性。看到那些发顶级会议的论文,除去内容不说,排版上的讲究让人称赞,图表的设计,段落有效地利用空间,这写都是美观的体现。包括coding的过程也是如此,一页没有注释命名混乱地代码很难让人有细看的欲望,这样的代码运和维护行起来也容易出现更多的bug。
对所做的东西有感动并且心怀热忱,这是很难的事情,如果对于自己当前所做的topic没有很好的passion,很难去花对于的时间精雕细琢,核对数据,分析error,分析并且不断地优化结果,发现其中隐藏的信息。这样往往是应付了事,会出现一些流于表面的paper,别人读了可能觉得索然无味,不仅容易被reject,更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摧残和对于时间的浪费。
另一部分给人启发的地方是理与文谁先谁后的问题。说起来像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比较赞同作者的观点,就是二者是不断促进彼此发展的过程,对应到写论文的过程,就是两种情况应该是极力要去避免的,一个是还没有做实验就先写很多内容出来,甚至方法都已经固定下来,另外一个是实验做完了快到邻近deadline的时候才开始整理文字。可能对于极其聪明的人或者是极其专业的人,这两种情况都是可以的,但自己好像并不是这样的人,往往是不断做实验,不断整理文字梳理逻辑,又不断改进方法,不断迭代的过程。更朴素的道理就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过程,单方面偏重理论或者是实践,都容易走入死胡同。比如花了好多时间在coding,自以为有意义的事情可能一读论文发现别人已经做过了,或者是已深入思考发现方法不够完善,这就是过于偏重实践,缺乏理论思考的结果。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想的很充分,要做这个要做那个,但是不上机器去做实验和coding,结果一运行实验发现有很多实际的情况没有考虑到,比如各种资源的限制,实现的成本和收益之间的关系,等等,然后发现之前的想法有偏差,并不能完全解决一个实际的问题。
如同作者所说 “新的意思和原来的意思免不了发生矛盾,这个意思和那个意思也许接不上头,原来以为明确的东西也许毕竟还是紊乱的模糊的乃至于错误的。有许多话要说,究竟从何说起,哪个应该先说哪个应该后说?哪个应该割爱,那个应该作为重点?主从关系应该如何安排?这个时候前面就像出现了一团乱丝,‘剪不断,理还乱’,思路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陡然遭到堵塞,左右不是,心烦意乱”。这种难产时候要避免 “松懈下来,蒙混过关,理不通文不顺”,以及 ”在心烦意乱时候勉强思考“ 不如暂且休息,做些其他事情,等精力充沛或者心绪安静的时候,常常有新的想法的出现,找到合适的逻辑和切入点,将凌乱的意思梳理通顺。
在文和理(做实验的目的就是为了说理)互相迭代的过程中,有时候感觉很难给自己做的东西或者要做的东西找到一个合适的position,目前尝试的解决办法就是,再去阅读参考文献,梳理事情的条理,那个概念先产生,哪个后产生,哪个是被包含,哪个又是进一步的扩展。直到形成一个make sense的framework,然后把相关的内容合理地填充进去。
如果用浪漫一点的说法,就如同是《山本耀司:我投下一枚炸弹》一书中所说:
“设计师的本性也是衣服的一个内在因素。他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所有这些都如实地呈现在衣服上面,一览无遗。一双巧手,好似调好音的钢琴一般,用心地在一张纸上画下一条粗线,这,也是整个过程的开端。这条线,而后会在一块合适重量的布料上重生,蜕变成一件衣服,自此开始它自己的生命,并高声歌唱。它歌唱着昨夜不堪的情事,歌唱着今早透过枝叶洒下的阳光。”
《谈作文》 是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的一篇,其中对于文章修改的一些表述特别给人启发。
“题目择定,我先不去运思,因为恐怕易生厌倦。我作文只是整理笔记。我不管层次,把最得意的一部分先急忙地信笔写下。写好了,便把稿子丢开,去做其他较适宜的工作。到第二天,我再把昨天所写的稿子读一遍,仔细改过,再从头至尾誊清一遍,在誊清中,新的意思自然源源而来,错误也呈现了,改正了。于是我又把它搁起,再过一天,我又修改第三遍。这一次是最重要的,结果总比原稿大有进步,可是还不能说完善。我再拿一片干净纸作最后的誊清,有时须誊两遍。经过这四五次修改以后,全篇的意思自然各归其所,而风格也就改定妥帖了。”
一个成型的文章认真修改3-5次是必要的,对于自己来说,更倾向于先以guideline的形式梳理好层次结构,比如intro写那些概念,challenge是什么,我们又关注什么,background和motivation是什么等等,之后重点关注“有意思的部分”,也就是方法和实验过程。方法和实验有一些结果之后,第二遍再把所有的内容填充上去,然后第三遍是完整地从头到尾的修改,之后就是一些细节的提升。总之完整修改的边数最少要4次。
《选择与安排》选自《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直击心灵甚至是灵魂一击。暂且不说文章本身对于文学与美学的深刻洞见,单就这段话,就能给人以多方面的启发:
“就生糙的材料说,世间可想到可说出的话,从前人在大体上都已经想过说过;然而后来人却不能因此就不去想不去说,因为每个人有他的特殊的生活情境与经验,所想所说的虽大体上仍是那样的话,而想与说的方式却各不相同。变迁了形式,就变迁了内容。所以他所想所说尽管在表面上是老生常谈,而实际上却可以是一种新鲜的作品,如果选择与安排给了它一个新的形式和新的生命的话。”
对于写论文做研究找方向来说,这算是很有启发的事情,比如把这里的“生活情境与经验”,换成“应用场景与数据”。经常困惑的一个地方就是,通过阅读别人的论文,发现这个想法已经有人做过并且发表过论文了,怎么办?这似乎是一个知识迭代的正常过程,一个是说明你想的还是有些道理的,另一个是说明,如果还对这个课题感兴趣的话,应该学习别人的方法,然后看看那些场景和数据还有没有被考虑到。换句话说,我们所应该关注的不应该是对应领域的工具和手段,或者是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而是使用场景和数据的情况。比较有害的情况是只看手段忽略场景,比如看到深度学习或者是极其学习很火,就试着用这样的方法解决各种问题,也可能当前的领域或者问题场景本就不适合用深度学习或者没必要用到很复杂的maching learning等等。
“世间没有说得完的话,你想把它说完,只见得你愚蠢;你没有理由可说人人都说的话,除非你比旁人说得好,而这却不是把所有的话都说完所能办到的。每篇文章必有一个主旨,你须把着重点完全摆在这主旨上,在这上面鞭辟入里,烘染尽致,使你所写的事理情态成一个世界,突出于其他一切世界之上,像浮雕突出于石面一样。读者看到,马上就可以得到一个强有力的印象,不由得他不受说服和感动。这就是选择,这就是攻坚破锐。”
这句真是点睛之笔,就是特别对于写related work,主要是区别你的work在哪些地方做的比别人的work好,找到几个精准的点,聚焦上去有所深入分析就是很好的方式。并不一点包含的点多就是好的work,
技术层面的启发也不少,比如这句,说明如何精简冗余的句子:
“一段话如果丢去仍于全文无害,那段话就是赘疣;一段话如果搬动位置仍于全文无害,那篇文章的布局就欠斟酌。布局愈松懈,文章的活力就愈薄弱。”
这句又说明了常见的所谓文章读起来让人感觉杂乱的原因:
“杂乱有两种:一是应该在前一段说的话遗漏着不说,到后来一段不很相称的地方勉强插进去;一是在上文已说过的话,到下文再重复说一遍。这些毛病的根由都在思想疏懈。思想如果谨严,条理自然缜密。”
在文章修改以及review的过程中,常用这些原则去衡量当前做写的内容,有这样的意识,对于提升文章质量是大有裨益的事情。
杂抄
摘录一些其余有意思的表述,各种主题都有:
“我们对于许多事,自己愈不会做,愈望朋友做的好” 《谈作文》
“读书这是一步预备的工夫,真正学作文,还要特别注意写生,要写生须勤做描写文和记叙文”
“中学生的理解和知识多半都很贫弱,胸中没有理论,何能得出议论文,许多国文教员们叫学生入手就做议论文,这是没有脱去科举时代的陋习” 《谈作文》
“大匠能诲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知道文章的做法,不一定能做出好文章,艺术的基本原则是寓变化于整齐,整齐易说,变化则全靠心灵妙用,这是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了’” 《选择与安排》
“但是你如果在读书中寻出一种趣味,将来抵抗引诱的能力定比别人大些…凡人都越老越麻木,你现在已经比不上三五岁的小孩子那样好奇那样兴味淋漓了。…兴味要在青年时设法培养,过了正常时节,便会萎谢” 《谈读书》
“眠食诸 希珍重” 《谈静》 (大概是说要吃得好睡得香 一种很文艺的说法 类似的还有 一别几易寒暑 千般都似隔世 可以作为‘好久不见’的很文艺的说法…)
“真孝并不是一种报酬…仁比义更有价值,是孔门学者所公认的。仁就是问心的道德,义就是问理的道德。…我说了这许多话,可以一言以蔽之,仁胜于义,问心的道德胜于问理的道德,所以情感的生活胜于理智的生活。生活是多方面的,我们不但要能够知know,我们更要能够感feel, 理智的生活只是片面的生活。理智没有多大能力去支配情感,而理胜于情的生活和文学都是不理想的” 《谈情与理》
《谈摆脱》一文主要讲的是因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所带来的困扰。感觉虽然说出了问题,但是没有了进一步的分析。如果按照佛家的思想,似乎无欲就是摆脱的最好途径,但入世的思路,其实更在于一种tradeoff的技巧,这方面来讲,计算机算法是很有启发的,如何在固定的资源上实现准确率 速度 以及空间的均衡,比如更快的速度和更大的处理规模本来就是两个矛盾的事情,要怎么能够做到均衡?似乎可以拿出来单独写一篇。算法的目的就是把可以使用的资源发挥到极致,实现资源利用的最大化,这似乎是对于谈摆脱的问题的一个很实际的切入点。当然更加根本的观点是扩充自己的选择空间,就是补充更多的可用资源。
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它是最不完美的。… 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无言之美》(算是对于无奈事情的一种自我安慰)这一篇中谈论了一些作者对于文字和美术的美学洞见,稍加总结,可以发现说理的文章与艺术类的文章在美学观点上的不同,说理的事情或者学科以准确,对称,严谨为美,让人更清晰地认识到现实世界,而艺术类的文章在于言有尽而意无穷,每个人有不同的理解和玩味方式,让人脱离现实世界的繁杂琐碎与无奈。做事情的时候要能学着切换这两种不同的思维认知,不仅能够入,还要能够出。
至于能不能真正做到“绝我而不绝世”(《悼夏孟刚》)或者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就看个人的造化吧。倒不如像文章中所说的,索性就当一个“愚者拙者混混沌沌混地过去,反倒觉得庸庸多厚福”之人,也不用在绝世和绝我之间做过多的纠缠了。
老年人难得的美德是尊重理想,青年人难得的美德是尊重事实 《谈理想与事实》
每个人的现实环境是每个人的课题,要他自己寻求答案。没有答案的就不成其为课题,没有困难的也就不成其为课题;课题总是包含若干困难,困难解除了就是答案。碰着困难而束手灰心叹气,以为根本寻不出一个答案,就是失败主义。严格地说,只有失败主义者才会悲观消沉。许多人在坐望“太平时代”,历史上有几个时代真正是“太平”的?历史是不断的转变,不断的新陈代谢;就人类来说,这也就是不断的困难与不断的征服。在历史的进展中,没有人能真正“坐享其成”;随着历史前进者都要接受当时当境的困难,替它寻求一个解决方案,把已然世界变得较合理想。这是每一个时代人的责任,也就是现代青年的责任。在这责任之前,任何青年都不应退缩或推诿。《我要向青年说的》(算是某种鼓励的话,丧气的时候读起来常有醍醐灌顶之感,甚至莫名感动,做事情的时候仿佛生出一些朦胧的动力)